扁鹊考

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扁鹊到底是谁。

两千多年前，太史公曾经为我们叙述了一个年轻的小小驿舍舍长的故事。他说这个人姓秦，名齐之、越人。后来有人觉得齐之与越人意思似乎不通，就自作主张将“齐之”两个字给删削了，这个驿舍舍长就直截了当叫做秦越人。

秦越人以扁鹊名义出现之前，至少在齐国某一个通衢大道上的驿舍呆过十年以上的时间。没有多少过客会留意这个年轻人，也没有多少过客被这个年轻人所留意。直到有一天，一位隐姓埋名，只晓得从长桑来的老人长桑君到了这座驿舍，才出现了非同寻常的情况。从那时候开始，驿舍人叫马嘶中有两双眼睛在静静地相互观望和相互寻觅，一种秘密气息也在不言不语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浓，这样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十年时间，终于在某一个黄昏或深夜，长桑君把秦越人叫到他的房间里，神秘地对秦越人说，年轻人，俺有医中秘方，俺老了，不愿失传，看你资质尚佳，想将秘方传授给你，你绝不要泄露。秦越人躬身唯唯受教，只见长桑君从怀中拿出一包药来，说道，你用天上的露水，和着这药吃下去，三十天后当有奇效。又取出一本写满秘方的帛书交给秦越人，沉声说道，日后依方而行好自为之吧年轻人。话音未落，人已不在眼前。推开窗扉，但见疏星淡月，树影横斜，那长桑君已是身影杳杳不知去向。第二天，秦越人按照老人的嘱咐，服下那包药，三十天后，果然出现了想不到的奇事，他竟然可以隔着厚厚的一堵墙，看到墙那边的人。从此以后，秦越人就给人诊病了，他的眼光洞彻人的五脏六腑，那里面有什么症结一清二楚，他成了天下诊脉使针石治病第一人。

关于驿舍舍长秦越人的故事，太史公只能讲到这里，接下来太史公需要去追赶秦越人的足迹了。秦越人已经离开了他的驿舍，他成为一个身形飘忽的行者，一会儿在齐国，一会儿在赵国，一会儿没准又在北虢、西秦什么地方出现。人们看到的那个秦越人，是否是秦越人，谁也不敢保证。太史公的追踪，惟一的结果就是从赵国老百姓的口传中知道，有一个叫扁鹊的神医来过。遵从人民的意愿，太史公放弃了秦越人，他要叙述的故事就变成了扁鹊的故事。

但有考证癖的学者文人们，满怀兴趣要考证出一个确实的扁鹊。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他们责怪太史公过于疏忽，经过地点、人物、时间之间关系的多次推算，他们说，那个为五日不省人事的赵简子诊疗，并且十分确切地看到赵简子到天帝那儿请教国家大事的扁鹊与治好了虢太子假死病的扁鹊，那个跑到齐国(韩非说蔡国)见齐桓公(韩非说蔡桓公)，被齐桓公(蔡桓公)拒绝治病的扁鹊与慷慨激昂大骂秦武王的扁鹊，以及对魏文侯侃侃而谈的扁鹊，并不是同一个人。后世的这些文人学者们也许是比太史公聪明，他们坐在家里就能得到许多材料，太史公却要辛辛苦苦走遍七国故地，访问故实史迹，他觉得一些从口头得来的材料产生讹误，是免不了的事。但我以为，太史公未必不知道这些前前后后出现的扁鹊，时间上有两百多年的差距，甚至他完全知道扁鹊在更远的黄帝时代其名早著。既然扁鹊是这样一个实际超越了一定时间和空间的人，那么太史公有什么必要执着于此扁鹊与彼扁鹊的分别呢?

不错，扁鹊在民间记忆中已经完全化合为一个人，太史公最超常的见识，就在于他站在民间立场上，历史性地发现并表达了扁鹊作为民间形象的意义。而这一点，后来那些文人学者恰恰没有注意到，他们不知道太史公的心意，太史公故意放弃了对秦越人，放弃了对扁鹊的详细考定，实际上是为了追求另外一种更深刻和更丰厚的叙事效果和历史寓意。在民间的扁鹊，是这样一个按照人民日常生活需要和情感意愿出现的医人。当整个赵国普遍重视女性时，扁鹊就以妇科医师的身份出现在邯郸；而东周故国，民间以尊崇老人为俗时，扁鹊在洛阳就即时成为一个专治耳瞽目眇的五官科医师；到了秦都咸阳，由于那里的老百姓特别爱护孩子，扁鹊便又是一位儿科医师了。太史公最后用他的如椽史笔郑重写道：扁鹊在民间的身份“随俗为变”。这四字评语，不在称许扁鹊的医术何等全面，而在于再一次告诉我们，扁鹊是一个按照世俗理想塑造出来的医学形象，他在民间的行走，充分显示了民间生存空间的广阔性和永恒性。

可是到了结局——太史公让我们看到的结局，是一幕现实悲剧。扁鹊在秦都咸阳被刺客暗杀了。谋杀扁鹊的幕后人物，是秦国宫廷医官李醯，据说他发疯一般地嫉妒扁鹊高明的医术，终于忍不住下了毒手。我们不知道扁鹊为什么会在咸阳遭遇如此重大的不幸，不知道在哪一条街道、哪一座客舍的幽暗的夜色下静静地流淌着扁鹊的鲜血。也许，太史公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有一位扁鹊在咸阳遇刺，但也有一位扁鹊在朝阳初升时分出了咸阳城东门，向东边的赵国走去了。无论怎样说，扁鹊的死难都似是而非，令人怀疑。但是，太史公坚持认为他设定扁鹊被谋杀，有着无可争辩的必然性，也就是说，扁鹊之为扁鹊的悲剧，是不可回避的，也是构成扁鹊的完整形象所不可缺少的。我想我们不管多么热爱扁鹊，但不能不承认太史公在完成扁鹊的悲剧形象上所做的刻意安排。官方权力下的医官制度，是不能容许民间医人的社会影响的。当民间医人扁鹊被宫廷医官李醯谋杀，我们怎么会相信这仅仅属于私人恩怨，这件残酷事件的本质，乃在于表明一种民间社会及其人物与官方和权力的对立，并最终公开了官方对民间迫害的秘密。由于这一秘密对于历史和文化的重要性，扁鹊也才第一个以医人身份而成为历史重要人物。当然，尽管扁鹊进入了《史记》，但他仍然属于民间。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东汉画像石刻上，扁鹊是一个手执针石为人治病、半鸟半人的神人。“鹊飞扁鸟票鸟”，扁鹊在民间是一只永远自由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