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网>故事>我的父亲冯友兰

我的父亲冯友兰

收录日期:2025-12-03 18:50:18  热度:13℃

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这时,也是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我还计划在向阳的草地上铺出一小块砖地,以便把轮椅推上去,让父亲在浓重的树阴中得一小片阳光。

哲学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总算圆满,学术成就和他从事的教育事业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见到了时代的变化,生活上有女儿侍奉,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学的清纯世界中自得其乐。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八十岁才开始写,许多人担心他写不完,他居然写完了。他是拼着性命支撑着,他一定要写完这部书。

在父亲的最后几年里,经常住医院,1989年下半年起更为频繁。一次父亲突然发作心绞痛,外子蔡仲德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将他抬上救护车。他躺在担架上,我坐在旁边,数着脉搏。夜很静,车子一路尖叫着驶向医院。好在他的医疗待遇很好,每次住院都很顺利。一切安排妥当后,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我俯身为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时,他疲倦地用力说:“小女,你太累了!”“小女”这乳名几十年不曾有人叫了。“我不累。”我说,勉强忍住了眼泪。说不累是假的,然而比起担心和不安,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几天,父亲又一次不负我们的劳累和担心,平安回家了。我们笑说:“又是一次惊险镜头。”

这余生太短促了。

后来父亲因眼前有幻象,又住医院。他常常喜欢自己背诵诗词,每住医院,总要反复吟哦《古诗十九首》。有记不清的字,便要我们查对。“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一次医生来检查后,他忽然对我说:“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只能说:“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如泉涌。一种没有人能分担的孤单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希望他快点写完《新编》,可又怕他写完。在住医院的间隙中,他终于完成了这部书。人们常问父亲有什么遗言,他在最后几天有时念及远在异国的儿子钟辽和唯一的孙儿冯岱。他用力气说出的最后的关于哲学的话是:“中国哲学将来要大放光彩!”他是这样爱中国,这样爱哲学。当时有李泽厚和陈来在侧。

作为父亲的女儿,而且是数十年都在他身边的女儿,在他晚年又身兼几大职务,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照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是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鸡”。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往昆明,途径镇南关,父亲手臂触城墙而骨折。金岳霖先生一次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他那时正是因为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而且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饮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生命,有的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还有当饭桶的资格”;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1945年初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则一直送到大门,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和山西一位农民读者本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长期的通信,每索书必应之。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把人家的千言信万言书束之高阁,起初还感觉不安,时间一久,则连不安也没有了。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会伴随我进入坟墓的了。当晚,我们为父亲换穿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中国哲学将来会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劈劈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

猜你喜欢

  • 让母亲在我们怀里躺一会儿

    姥姥患了食道癌,眼见着不行了,她紧闭着双眼,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舅舅从上海赶回来,坐在床边,轻轻地呼唤她。姥姥听出是舅舅的声音,脸上露出了轻轻的微笑,眼角流出几行泪水,睁开了双眼。姥姥因为吃不下饭,瘦得只剩下了几十斤。所以,舅舅稍一用力,就

  • 红糖饺子

    我和一般人不一样,打小,伙伴们在我身后喊“拐子妮”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冬天,穿着厚棉衣的孩子们爱玩沙包,但我是孤单的。没人愿意和我在一起。回到家,我缠着妈妈给我缝一个。妈妈摸着我的头,泪珠儿就一颗一颗掉下来,掉进我脖子里。冰凉冰凉的。然后,我

  • 谎言只对父母说

    那一年,她受邀在香港拍一部动作片。在一场戏中,她需要从一座三十几米高的桥上跳到桥下一辆刚好开过来的货车上面。等导演喊开始的时候,她就站到桥面上做准备,择时跳下去。也许是太紧张了吧,到了该跳的时间点,她却还愣着。导演见状,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 半瓶子油

    一看到草绿色制服挂红领章的,他就把眼光撂远、撂开。四处可都是这些戴大盘帽的军装干部,大盘帽压着蓬蓬烫发的女干部也有。他就背着一个登山背包,一手拎着半瓶子油,一手提着一件行李。不像人家箱子提袋好几个,夹着、挂着、牵着、抱着;要多有几只手,怕不

  • 狍子的眼睛

    当年我是知青,在一师一团,地处最北边陲。连队三五里外是小山,十几里外是大山。鄂族猎人常经过我们连,冬季上山,春季下山。连里的老职工、老战士向鄂族学习,成为出色猎人的不少。“北大荒”的野生动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狍天生是那种反应不够灵敏的动

  • 紧急制动

    最近几天,一个老人引起了火车司机老王的注意。老人拄着拐棍,沿铁路一路南行。列车经过她身边时,疾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那苍老的身影,凄苦的眼神,常让老王想起自己的老娘。十几天后,老王的列车要临时停靠十几分钟,恰好,老人也走到了这里。老王赶紧跳

  • 母亲留给他的66瓶灯油

    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西北一个贫寒的小村。村里人世代为农,日子山寒水瘦。抱着饿得瘪瘪的肚子,那些纸质发黄的书,成了他最好的“食粮”。那年月,家里点的是油灯,一大家子,只有主屋里点一盏。天一黑,父亲便赶着他们上床,为的是省些煤油。他要半夜起

  • 母爱从不曾缺席

    1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从腊月初十开始,各大卖场就挤满了人。在一家男装旗舰店里,来了一对奇怪的“母子”。男青年大约27岁的样子,光头,穿着时髦,干净得连手指头缝里恨不得都跌下香水味道来。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又黑又瘦,穿着一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