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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廖厂长例外

收录日期:2025-12-02 04:17:14  热度:10℃

那天,有人问我,如此众多的企业家、有钱人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位呢?

我想了很久,然后说,是廖厂长。

真的抱歉,我连他的全名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姓廖,是湖南娄底的一位厂长。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还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读书。到了三年级下半学期的毕业实习时,我们新闻系的同学萌生了去中国南部看看的念头,于是组成了一支“上海大学生南疆考察队”。前期联络地方,收集资料,最要紧的自然是考察经费的落实。但到了临行前的一个月,经费还差很大一块,我们一筹莫展。

一日,我们意外收到了一份来自湖南娄底的快件。一位当地企业的厂长来信说,他偶尔在上海的《青年报》上看到我们这帮大学生的考察计划及窘境,他愿意出资7000元赞助我们成行。

在1989年,7000元是个什么概念呢?当时,一名大学毕业生的基本工资是70多元,学校食堂的一块猪肉大排还不到5毛,“万元户”在那时是让人羡慕的有钱人的代名词。这封来信,让我们狂喜之余却也觉得难以置信,不久,我们竟真的收到了一张汇款单,真的是从湖南娄底寄来的,真的是不可思议的7000元。

南行路上,我们特意去了娄底,拜访这位姓廖的好心厂长。

在一家四处堆满物料的工厂里,我们同这位年近四十的廖厂长初次见面,他是一个瘦高而寡言的人。我只记得,见面是在一间简陋、局促而灰暗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用灰格子布罩着的转角沙发散发出一点现代气息。一切都同我们原先预料中的大相径庭。这位廖厂长经营的是一家只有二十来个工人的私营小厂,生产一种工业照明灯的配件,这家工厂每年的利润也就是几万来元,但他居然肯拿出7000元赞助几个素昧平生的上海大学生。

我们原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他确乎说不出什么,他只是说:“如果你们的南疆考察报告写出来,希望能寄一份给我。”他还透露说,他现在正在积极筹钱,想到年底时请人翻译和出版一套当时国内还没有的《马克斯·韦伯全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马克斯·韦伯这个名字,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一位德国人,写过《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尽管在日后,我将常常引用他的文字。在以后的生涯中,我遇到过数以千计的厂长、经理乃至“首富”,他们有的领导着上万人的大企业,有的日进斗金、花钱如流水,说到风光和有成就,这位廖厂长似乎都要差很大的一截。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常常怀念这位一面之缘的小厂厂长。那次考察历时半年,我们一口气走了长江以南的11个省份,目睹了书本上没有过的真实中国,后来,因了种种变故,我们只写出几篇不能令人满意的“新闻稿”,也没能寄给廖厂长一份像样点的“考察报告”。后来,我们很快就毕业了,如兴奋的飞鸟各奔天涯,开始忙碌于自己的生活,廖厂长成了生命中越来越淡的一道背影。我们再也没有联络过。但在我们的一生中,这次考察确实沉淀下了一点什么。首先,是让我们这些天真的大学生直面了中国改革之艰难。在此之前,我不过是一名自以为是的城市青年,整日就在图书馆里一排一排地读书,认为这样就可以了解中国,而在半年的南方行走之后,我才真正看到了书本以外的中国,如果没有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过、用自己的心去接近过,你无法知道这个国家的辽阔、伟大与苦难。再者,就是我们从这位廖厂长身上感受到了理想主义的余温。他只是市井人物中的一个,或许在日常生活中他还斤斤计较,在生意场上还锱铢必较。但就在1989年春天的某一个夜间,他偶尔读到一则新闻,上面说一群大学生因经费短缺而无法完成一次考察。于是他慷慨解囊,用数得出的金钱成全了几个年轻人去实现他们的梦想。于是,就在这一瞬间,理想主义的光芒使这个平常人通体透明。

他不企图做什么人的导师,甚至没有打算通过这些举动留下一丁点的声音,他只是在一个自以为适当的时刻,用双手呵护了时代的星点烛光,无论大小,无论结果。

大概是在1995年前后,我在家里写作,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陌生的,区号属于深圳。接通之后,那边传来一个很急促、方言口音很重的声音:“你是吴晓波吗?”“是的。”“我是湖南的。”“你是哪位?”“我是……”我听不太清楚他的声音。对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冷漠,便支支吾吾地把电话挂了。放下电话后,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廖厂长的电话。他应该去了深圳,不知是生意扩大了,还是重新创业。那时的电话还没有来电显示,从这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

这些年,随着年纪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人类文明的承接,如同火炬的代代传递,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有机会握到那支火炬。于是,有人因此放弃了,有人退却了,有人甚至因妒忌而阻拦别人的行程,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主动地闪开身去,他们踞下身子,甘做后来者前行的基石。

在这个日益物质化的经济社会里,我有时会对周围的一切,乃至对自己非常失望。但在我心灵小小的角落,我总愿意留出一点记忆的空间给廖厂长这样的“例外”。我甚至愿意相信,在那条无情流淌的岁月大河里,一切的财富、繁华和虚名,都将随风而去,不留痕迹。

只有廖厂长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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